第八百四十一章 奉旨教训

府天 / 著投票加入书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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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八百四十一章 奉旨教训

    冬至节气对于民间来说,不过是媳妇给公婆做双鞋子,并不十分隆重,但对于朝廷来说却是一年之中最要紧的三大节之一。这三日里,往日只穿公服常服的百官往往会换上正式的吉服,拿着红笺上门拜客,一如元旦。此番放假十日,拜客的时间自然延长了,但只见街头朱衣飘摇车马不断,也算是街头一大亮丽的风景线。

    从冬至开始,家家户户便挂上了九九消寒图。百姓家自是在墙上贴一张白纸,画上纵横九宫图,每过一日便在那格子里画上一个圈;至于朝贵家中就讲究得多了,多半是亲自画上素梅一支,为瓣九九八十一朵,每日染一瓣,等到花瓣尽染红,则出了九九,冬天也就到了。如今冬至十日假期到头,街头那彼此拜会车水马龙的景象就看不到了,多的则是小孩子玩耍时拍着手唱九九歌的情景。

    “一九二九,相唤不出手;三九二十七,篱头吹觱篥;四九三十六,夜眠如露宿;五九四十五,家家堆盐虎;六九五十四,口中呬暖气;七九六十三,行人把衣单;八九七十二,猫狗寻阴地;九九八十一,穷汉受罪毕,才要伸脚睡,蚊虫葛蚤出。”

    百官重新进衙理事的第一天,朱宁也坐车入宫。然而,因杜绾请托,她特意饶了一个大圈子到门楼胡同那儿转了一圈。等看过之后原路返回的时候,听着路上小儿这歌声,她不禁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,冯妈妈就在旁边笑道:“这民间的粗鄙话,听着倒是有意思。”

    “何止是有意思……相比华衣美服的朝贵,这才是百姓们真正过的日子。所以,过着这样的日子还要伤春悲秋,那才是不知所谓!”朱宁抿紧了嘴唇,随即哂然一笑,“只可惜,就有那么多过着锦衣玉食日子的人,偏偏就不知足!”

    冯妈妈知道朱宁触动了心里头那根弦,忙劝说了两句,朱宁却摆摆手说:“不去管那些,且等老总管回来再说。说起这个,要不是那天正好在宫里,小书院开张的那一日,我倒是真想去瞧瞧。张越如此大费周章,倒真是一片苦心,须知纨绔子弟怎么来的,还不是从小丫头婆子一大堆围着宠着,等以后进了国子监,已经全都是调教不得的废物了!趁着年纪还小,让先生好好教训,哪怕未必成才,也得知道什么是约束!”

    “可那许多都是日后要承袭爵位的,多半不听管束,就算郡主你答应了张家少夫人,他们受了教训,等以后握了权柄时,安知不会报复?”

    “一日为师,终生为父,有怀恨在心的人,就会一样有心怀感恩的人,毕竟这天下并不是人人不知好歹。更何况,英国公长公子性子敦厚,有他在,别人自会收敛些。张越虽把族学的名义让了出去,但这些事情已经考虑得很周全,你不用担心。”

    听朱宁这么说,冯妈妈忙应了一声,再不啰嗦。车从东安门直行到东华门,这才停下。冯妈妈忙下了车,亲自搀扶着朱宁下来,见人带着两个面相稚嫩的侍女径直往里头走,她忍不住又追上前几步:“郡主,真的要放英书和珠儿出去婚配?她们都跟您那么多年了。”

    “就是因为跟了那么多年,又都是聪明剔透的,才得给她们找个好人家。知道是我的侍婢,她们的夫家也不敢慢待,而她们从我这里学的那些去教导儿女,兴许以后还能出几个人才,何必把人都留在身边为奴为婢代代使唤?她们在外头,难道就不能回来看我?”

    朱宁知道冯妈妈想再说什么,便摆了摆手,见其叹了一口气就屈了屈膝退下,她这才继续往前走。她从小就是男儿般的爽利性子,如今既然看破了,自然更不会纠结那些微末小事,她不嫁人她的心腹侍女便不能嫁人,这又是哪门子的规矩?

    东华门内虽已是宫城,但由于这儿有皇帝召见臣子所用的文华殿,后头又是文渊阁,沿南面宫墙还有内阁值房和制敕房诰敕房,另一边六科的给事中等等也常来常往,所以除了来来往往的宦官之外,也有外官进出,自然,这些外官也就会不时碰见从东华门入宫的朱宁。年纪一大把的杨士奇等人对此已是司空见惯,但年轻的六科才俊们见着这位陈留郡主,总免不了多瞧上两眼,多思量一阵。

    只可惜,郡主固然是深得圣心,娶了家去固然富贵,自家的前程却是得断送了!

    只是,朱宁从来也没往这些人身上留意过——能在宫城内的这些处所当值的,没有野心也有抱负,更何况她早已过了少女怀春的年纪。一路走一路寻思自己要说的话,等到进了仁寿宫,早有一位女官迎上前来,亲自为朱宁解下了外头那件白狐皮披风,又轻声说道:“嘉兴公主刚刚来了,献了一幅绣图,这会儿正在东暖阁陪太后说话,郡主来了正好一块赏鉴。”

    张太后为朱高炽育有三子一女,尽管嘉兴公主是唯一的女儿,但因为性子懦弱腼腆,所以在众公主中间反而并不因为嫡长女而出挑。再加上张太后从前要维护朱高炽的太子之位,等成了皇后太后,又要一头顾着国事,所以待嘉兴公主自是严厉居多。

    不但如此,嘉兴公主和驸马的年禄和其他公主并无差别,都是从南京仓支取米麦两千石——而朱宁尽管一再坚辞,却因为张太后说是太宗皇帝早有吩咐,因此虽不得封公主,年禄却也有两千石,此外每年所得纻丝、纱、罗、绢、冬夏布、绵等更是全都倍于公主。

    而且,她虽年轻,可与张太后却是平辈,如此处置,宫中自是人人盛赞太后和皇帝处事公允,而亲王公主谁也不敢有什么异议,嘉兴公主平日亦是执礼甚恭。因此,听说嘉兴公主来了,她微微沉吟,正踌躇着先不进去搅扰那对母女,那边却已经有一个女官出来了。

    “郡主来了?太后刚刚还提过,我正想差人出去问问,您快进去吧。”

    既有此话,朱宁便不再犹豫,跟着那女官入内。过了穿堂,早有宫人挑起松花色门帘候着,她低头跨过门槛,就看到那边嘉兴公主已经是站起身来。细细一打量,朱宁不知道是自己的错觉还是真是如此,只见嘉兴公主比前一次相见的时候又消瘦了些许,面上虽然敷着厚厚的脂粉,却仍是透出一种病态的苍白来。

    见过张太后,听嘉兴公主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宁姑姑,朱宁便拉着她的手细细看了一会,随即关切地说:“这已经是过了冬至,你也该好好进补。要是不想吃药,我那里还有好几个药膳方子,更有几道别人教的食谱,你回去也好让下头人依样画葫芦做一做。”

    “阿宁说得极是,你是该好好调理调理。”

    张太后也点了点头,见嘉兴公主忙不迭地站起身拜谢,她顿时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。毕竟是自己的女儿,她也曾召见宫中随嫁去的妈妈,问及夫妇事可和谐,那几个妈妈总是答说公主温谦,夫妇相敬如宾,她也曾以为金枝玉叶的公主性格和软些,夫妻之间自然能处得好。如今看来,女儿何止是和软,简直是软弱可欺。

    刚刚母女独处,嘉兴公主便是问一句答一句鲜少有话,这会儿朱宁一来,她就更加沉默了。又捱了一刻钟,她便起身告退,朱宁见她咬着嘴唇,仿佛另有话要说,便借口送一送,挽了她的手将其送将出去。到了外间时,见嘉兴公主一味沉默,她只得低声叫了一声她的小名:“长乐,可是有什么事不顺心么?”

    嘉兴公主一下子僵在了那儿,微微一看左右,她这才用比蚊子叫还低的声音说道:“宁姑姑不用担心,我没事。”

    “若是有事,不要藏着掖着,你不说出来,别人又怎么知道?”朱宁见嘉兴公主只是不吭声,也有些无可奈何,于是只得轻轻捏了捏她的手,“得闲了到我那儿坐坐,虽是公主,但总不能成日里枯坐在家吧?权当出来散散心。”

    “是,多谢宁姑姑。”

    面对这么一个木头似的金枝玉叶,朱宁虽有心关切,也只能目送人出去。等到回转东暖阁,她就看到张太后已经是斜倚在那具梨花榻上,正有宫女跪在一旁轻轻捶腿,便从旁边走了过去。张太后抬眼见她来了,就径直问道:“她可对你说了?”

    见朱宁摇了摇头,张太后不禁叹了一口气:“瞻基英果,瞻墉谦逊,瞻墡贤良,唯有长乐偏是这样唯唯诺诺的性子。虽说公主骄纵乃是汉唐恶习,可她也太……井源虽说是宦门之后,但据说不好读书,偏好博戏,想必她也是有苦说不出,回头我让瞻基给驸马派一个学录好好监管就是。”

    张太后恨铁不成钢,朱宁听得暗自嗟叹,但紧跟着就不禁心中嗟叹,微一沉吟便开口说道:“说起读书,太后可听说了那个小书院?”

    “就是原本的张家族学?换汤不换药,他倒是会换名头。”张太后已是听司礼监太监范弘提过,此时坐直了些,又向朱宁问道,“范弘也不曾亲自去过,不过是听底下孩子们说的,你和杜氏交好,想必应该去瞧了?”

    “今天过来的时候,我特意去那边瞧了瞧,内里自然是不好进去的,但在外头听到朗朗书声,倒是觉得欣慰。”朱宁从旁边拿起一条毯子盖在张太后的膝上,这才娓娓说道,“这孩子都当从幼年教起,儒学经义亦然。公侯勋贵之家富贵已极,教习弓马倒是还早,但延请塾师却往往都在十来岁以后,于是常常免不了出些纨绔。如今这小书院只收十五岁以下的孩子,正当让他们好好养养性子,日后入国子监读书,也不会闹出笑话来。再者,和那些贫寒少年多多接触,只怕还能学到些好的习气。育才当从少儿始,这话我是极赞同的。”

    “育才当从少儿始……”张太后喃喃念了一句,随即赞许地点了点头,“不错,少年时打下根基,等人大了也就不容易走歪路。我听说,英国公长子、保定侯长孙,还有张越家里的老大,几个孩子都是隔日去小书院读书?他们几个都是家教好的,但遇着那些性情暴烈不听管束的,小书院的先生可敢教训?要知道,就是国子监的绳愆厅,也从来不敢打勋贵子弟的竹板子!”

    “这确实是一大麻烦……不过,等到这些孩子大了,有的可以参加科考入府州县学,那些勋贵子弟则是可以继续入国子监,着实是为朝廷育才的一大好事。再说了,张越又不是头一回得罪人,有英国公长子那定海神针在,大不了那些骄纵的勋贵子弟以后不收就是了。”

    朱宁说得淡然,但张太后细细一琢磨,随即很快明白了过来,由是嗔怒道:“好啊,阿宁你也学会卖关子了,有话偏拐弯抹角才说!罢了,这确实是育才的好事,我也懒得听言官一会儿弹劾这个勋贵纵子欺压百姓,那个勋贵子弟居丧饮酒……回头我给你戒尺一把,让小书院的先生好好管教那些勋贵子弟,也好让我和皇帝耳边清静清静!”

    说完这话,见朱宁已是喜笑颜开,张太后不禁有些怅然:“只可惜,井源已经十六岁,早就耽误了……他父亲的官声倒是不错,怎的儿子偏生如此……”

    这一日晚间张越一回到家里,便看到了杜绾手中那把油光可鉴的杉木戒尺,和这把戒尺摆在一块的则是一面铜牌。拿眼睛往铜牌上一扫,他就看到了上头仿佛是一枚印鉴。

    “是太后的私章。只消让他们知道是太后赐下的就行了,也免得惊动太广。”

    由于朱宁已经解释过,杜绾便又对张越解说了两句,又笑道:“宁姐姐还额外嘱咐,该打的使劲打,别疏于管教,这可是奉旨教训。只可恨天下这样的学堂太少,否则也能少出几个祸害金枝玉叶的混账。”

    张越猜测朱宁这句话是有感而发,倒是觉得纳罕,但略一思量也就过去了。挨着妻子坐下,见旁人早就知机地躲开了,他正要动手动脚,杜绾就笑着往旁边躲开了些。

    “还没到熄灯时候呢,偏不老成!还有一条,宁姐姐说,宫中又有一位娘娘诊出了身孕,太后已命人加倍看护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