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八十一章 那一场风花雪月

赤虎 / 著投票加入书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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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一百八十一章 那一场风花雪月

    赵兴似乎格外偏爱他的茉莉亭。

    坐在这座宋代的北魏风格石亭中,赵兴划着了宋代的火柴——法烛,点亮了用天下第三铜矿出产的紫铜制作的玻璃灯,而后以这盏灯为媒介,接二连三的将一连串玻璃灯相继点亮,他每点燃一盏,女使就拿去摆放在亭角,不一会,一地的琉璃灯照亮了整个石亭。

    石亭有风,微风轻轻吹动烛火,一阵摇曳。几名女使抬来薄纱制作的屏风,绕着亭子一一摆开,挡住了亭外吹来的秋风。这些屏风有字,书写着“天下第三行书”——《黄州寒食帖》。

    无数的灯火让石亭变的璀璨,像群山中一颗坠落的星星一样,跳动着,似乎在向周围呐喊。

    赵兴又划着了一根宋代火柴,点亮一盏酒精灯,而后轻轻将这盏酒精灯移到一台玻璃茶壶下,出神地看着青色的火焰烧燎着透明茶炉里的水,看着一个个气泡从玻璃壶底部泛起,飘向水面。苏轼坐在旁边,不愿打搅这一刻的宁静,他屏息倾听气泡翻滚的声音。

    水开了,第一壶水只是清洁玻璃壶的,赵兴拎起壶将滚烫的水倒入茶海,而后又从身边取出一把宋代暖水瓶,将里面的泉水倒入玻璃壶中——这玻璃壶不是为保温而装水的,那里面装的泉水是特地从浠溪取来的“天下第三泉”兰溪水。

    第二壶水开始翻滚的时候,苏轼从身上摸出一个茶团郑重递给赵兴,赵兴恭敬接过,掰了一小块茶团投入壶中,茶团慢慢沉入壶底,又被水泡带回水面,紧接着,一团褐色如丝如缕地从茶叶中飘开,壶内清澈的水缓慢变成香槟酒色。苏轼看着晶莹剔透的茶壶内那团细密的鱼眼泡从壶底向水面翻腾,禁不住叹了口气。高俅不知道苏轼为何叹气,但他附和地点点头。

    一切的变化就在方寸间,就在眼前,目睹这一神奇变化的人禁不住重重松了口气,苏东坡感慨:“想不到,煮茶也有这样的乐趣。”

    石亭外,秦观的声音响起:“好香的味道,恩师与师弟星夜煮茶,煮的是小龙团吧,如此雅事,怎不喊上我秦少游。”

    倭女撩起帘子,秦观便往里钻便感慨:“我都站旁边看一会儿了,也没人招呼……原以为世间茶艺也都欣赏遍了,没想到用琉璃壶现场煮茶,竟也如此雅致。”

    高俅在秦观这些大佬面前插不上话,但能与这些人并排而坐,已经感到很幸福了,所以秦观一进来,他连忙欠身让座,还频频用力点头表示附和对方。

    秦观是在苏轼到任后不久,赶来杭州出任苏轼的掌书记的,他来了,高俅便成为了押司,主要管理刑案。但不久,高太后又任命秦观为推官,高俅又重新做回了掌书记。

    赵兴似乎不愿破坏这股宁静,他冲秦观无声地点点头,提起玻璃茶壶在几只透明的玻璃杯中缓缓的注满茶水,几个早已期待的人眼看着琥珀色的茶水斟满杯子,也不管是否符合礼仪,直接从赵兴面前夺过茶杯,用力深深嗅着茶叶的香味。

    这是小龙团,如今这种茶叶已经很少制备了。因为高太后嫌这种茶制备起来过于奢侈,故而下诏停止进奉。但苏轼出京的时候,他的粉丝高太后特地向他赠送用银盒装的小龙团,以示恩宠——这种待遇一般都是给予前任执政,也就是宰相的,而苏轼出京的时候不过是一个给皇帝书写诏书的小秘书。

    苏轼捧起茶杯,先深深的嗅了嗅茶香,然后慢慢的酌了一口滚热的茶汤,闭起眼睛享受了一会,将身边一个盒子推给赵兴,并用手指敲了敲盒面。

    “什么?”赵兴问。

    “你的官印和官身文诰”,苏轼回答。

    老师是一方首脑,弟子成为辅助官员,整个大宋只有苏轼享受这种待遇。在正常的历史上,苏轼在杭州身边有秦观,转任扬州知州,高太后还特地把他的另一个弟子晁补之派去扬州做通判……

    赵兴点点头,也没打开木盒,直接将盒子挪到自己身边——他这就算正式接任了,程序有点草率,可这是特例,是高太后给予苏轼的特例。

    在他接过官身文诰之前,赵兴已经创下了一桩历史记录——密州贪污的历史记录。他到密州担任签判一年,通过整合密州势力,开展大规模针对辽国的走私活动……在赵兴接过官身文诰的那一刻,对辽走私总额以达到了创记录的五百万贯。然而这还不是终结,由于他在密州各项产业中拥有股份,最终,他从辽国搜刮走的财富达两千万贯之巨。

    此后若干年,继任官员面对赵兴这项贪污记录,只剩下哭死的心情。因为赵兴的记录简直无可超越,他已经将密州的资源发掘殆尽,通过紧密详见的“环环套”计算方式,以及“累进式分红方案”,使得继任官员想插手都要遭受全体密州官员的反扑。他们唯一可以做的是:遵守赵兴留下的规则,分享自己该得的那份微薄分红……当然,相比于其他任上的官员,这份红利足够丰厚,以至于密州任上的后继者都想方设法谋求连任。

    密州从来没有哪位官员贪贿的数量如赵兴般庞大,然而,令人陡生哭死之心的是赵兴那不可思议的受拥护程度。他从密州他刮走了如此巨额的财富,许多密州人家里还供养着这位巨贪的长生牌位。逢年过节,这些小民还要焚香祷告,祈求这位有史以来最大的密州贪官能够长命百岁,并庇佑他们顺风顺水的……

    这后一项记录简直无可超越,也无从超越,面对这项纪录,怎不令人眼泪磅礴……

    此刻,杯中的茶渐渐温了,赵兴轻轻将这杯茶递给苏轼,顺手将一张飞钱票据压在茶杯底下,苏轼一见票额,吃了一惊:“九万贯。怎么还有九万贯,我当初只给了你三万贯购粮款?”

    赵兴脸不红心不跳的又掏出一张飞钱,答:“赈灾粮船,谁敢征税,我借着你给开的官引夹带了点私货,这是那三万贯带来的红利。”

    苏轼也没看那张票据,他捧着茶杯回答,啜着茶说:“卖度牒的钱我以工代赈,疏浚了茅山、盐桥二河,现在还有些剩余,明年我打算再疏浚西湖,修堤桥,还要设义诊,使饥者得食,病者得医。杭州这次大灾,路有遗尸,乡民都来不及收葬。离人啊,这事需好好筹划一下,你干这种事在行,回头……”

    苏轼即将建的那座医坊在历史上也赫赫有名,它叫“安乐坊”,这座向贫民百姓提供免费医疗的机构,是古代中国第一个公费医疗机构,此后高太后借鉴苏轼的方法,在全国各地设立安乐坊,使得公费医疗变成了一种国家行为——宋朝国家行为。

    赵兴端起茶杯,回答:“这可是流芳百世的好事……我随船带回来了二十多位一赐乐业人,其中有几位医师,擅长疑难杂症,便让他们每月去医坊免费坐诊两三日,以此,凡在杭州府行医,每月数日去官办医坊坐诊,要成为一种惯例。”

    苏轼接过话头:“这法子好——医生免费坐诊,百姓看病不愁。可惜买药还需要钱,恰好我京城的产业处理了,还有点余钱,便捐五十两金子,加上一点州府公费,也该能令百姓免费拿药。”

    赵兴一指面前的那套玻璃茶具,回答:“我不跟老师争,我就捐百十套玻璃器皿吧。”

    秦观马上劝阻:“这不行,这玩意太昂贵了,那些医生怎舍得用?”

    赵兴笑而不答——因为他知道,医院怎可能没有透明的玻璃器皿呢。

    这套玻璃杯是赵兴的新产业。

    原本,玻璃器皿在宋代确实是价比黄金的昂贵玩意……但现在情况改变了一些,至去年开始,一些海商不约而同的抛弃了长久的贸易业务,突然开办起了玻璃坊。一夜间,大宋境内玻璃坊四处开花。之后不久,玻璃镜子也出现了。随着竞争的激烈,玻璃价格已经掉了很多。可不幸的是:碱面的价格直线上涨,这种漂白真丝的原料价格疯长,也让真丝价格出现波动……

    中国天然碱资源匮乏,所以赵兴相信,无论竞争再激烈,玻璃价格掉的再低,它在一两百年之内,还将是个奢侈玩意。所以在大宋境内玻璃坊四处开花时,他支持廖小小也投资开了一个。不过廖小小不愧是在文人圈中熏陶过的人,她无师自通地瞅准了这种文人雅士最喜爱的风雅玩意,比如透明茶具、玻璃烛台等等。

    赵兴的长项是比别人多了上千年的信息量。别的作坊主还在追求手工制作的精益求精,赵兴这里已开始用石膏模具进行工业化、批量生产了。不过,吹制玻璃的技术也不是一夜之间能掌握的,赵兴虽有制作精细的模具,要想找出瓶壁均匀的货品,也不那么容易。这套玻璃壶就是千中选一的,它的价值也不菲。

    赵兴不介意送人这么昂贵的玻璃器,秦观有点不舍,他才看煮茶看的有趣,听赵兴说要捐献这样的玩意,表情好不情愿,所以出声劝解——这玩意雅致,我还没有弄到一套呢,怎么舍得给那些医生病人。

    赵兴不解释,但苏轼知道赵兴从不做无意义的事情,所以他端起杯子,岔过话题说:“王巩那里还来信说,你答应他的房子还没建呢,眼瞧着就快冬天了,他还住在官衙里,这不好。”

    赵兴知道王巩要什么,他笑着说:“他可以住进我在密州的房子,那套房子我不买,租给他,租金他看着给。”

    苏轼听过王巩描述的碧霞阁,从王巩描述的话里,他早已看出那厮对碧霞阁的垂涎,所以哈哈一笑,答:“王定国这下子得偿所愿了。”

    赵兴一声叹息。

    今天这场赏月茶会,不知不觉变成了工作研讨,苏轼刚才第一位百姓的医疗问题有心,第二为朋友的住房问题发话,独独没谈及自身。想起来怎不令人伤感。

    苏轼这次出京是因为两件大事闹的,第一件事是因为他要求朝廷废除青苗法,并减免因青苗法造成的百姓债务。苏轼这一建议触犯到了变法派。紧接着,他又作出第二件事,几乎把那群人得罪个彻底——因为周穗一案。

    此时,王安石的党羽暂时失势,都被发配到偏远地方为官,但他们时刻想卷土重来。那些魁首如吕惠卿、李定、蔡确等人虽已遭罢黜,但他们的好多朋友还都在京为官。为了试探朝廷对他们的态度,他们找了一个默默无名的书院教师周穗试上一表,表中提请将王安石的灵牌安置在太庙中神宗皇帝的神牌之下,好能共享祭祖。

    如果太后准其所请,新党人员就可以把它看做是个分明的信号,他们又可以出来公开活动了。苏东坡看出他们如此试探的企图,立即对这些唯功名利禄是求的投机分子大施挞伐。他举出他们十六个人的名字,责骂他们是“机虱”、“蝇蛆”、“佞奸小人

    ”、“国之巨蠢”。

    这一次他对王安石不再婉转其词,而几乎公然以“诈伪骗子”称之。他向皇太后说,王安石托名“为民谋福”而变法,实际效果是老百姓的财产都被他派的那些贪官污吏诈骗一空。因为无论怎样修饰王安石的变法,都无法回避这个事实:变法之后,老百姓更穷困了,而官府的财赋并未见大幅增长,反而因纳税者大量逃亡,税赋来源逐渐枯萎。

    苏轼最后表示,人若不愿与蝇蛆为伍,只有远避……

    苏轼这一激烈的言词彻底触怒了变法派,赵兴已隐约猜到:恐怕这就是他后半生被得势新党百般折磨的原因。可苏轼现在不觉得,他还在关心老百姓、关心别人。

    赵兴能看到了未来,但他却对这一切无能为力,历史的火车呼啸向前奔腾,他一个人的力量拽不动这辆重车,所以他只能谈风月,只能抓紧时间,好好享受每一刻的时光。

    他向苏轼又递上一个木盒,苏轼接过木盒问:“什么?”

    “唐朝的越窑凤嘴瓶,很罕见的玩意,老师看看是不是真货?”

    “唐朝的越窑?”苏轼惊诧莫名:“这玩意,即使在我大宋也极为罕见,你从哪里搞到的?”

    “麻逸,那里一个小国王将它视若瑰宝,我想老师一定喜欢,便讨了来!”

    苏轼确实欣赏的这件盛唐凤嘴瓶。这件作品是晚唐时代的产品,但依然保持着唐代那种恢宏大气,充满埃及风格与拜占庭风格的凤嘴瓶,带有阿拉伯风格的纤细笔触画出优美的弧线,青中带蓝的色彩像是荡漾的西湖水,令人沉醉——这翠色就是高丽秘瓷的祖宗,唐代越窑的“雨过天晴”色。

    “价值连城啊,离人怎么弄到手这件东西?他怎么肯向你出售,你花了多少钱?”苏轼在灯火中欣赏着,喜爱的神情尽现于脸上。